主题
名士风流，统揽孤怀·羽生诗词
沈璎璎
梁羽生先生是武侠小说家里的诗人，诗人里的武侠小说家。他的诗意不仅通过小说中遍布的诗句透露给读者，也渗透到了小说的情节与人物之中。他笔下那些倾注他理想和情感的主角们，如张丹枫、卓一航、杨云骢等，往往文化底子不错，带有浓烈的文人、诗人气质。
先来看一首写得不错的《八声甘州》：
笑江湖浪迹十年游，空负少年头……明日天涯路远，问谁留楚佩，弄影中洲?数英雄儿女，俯仰古今愁……
这首词是《七剑下天山》的开篇，以杨云骢为视角。
杨云骢虽然一开头就死了，但他是《七剑》整本小说的大线索。从前《武侠版》某作者曾在小说中借用了“数英雄儿女，俯仰古今愁”一句，还惹来木头的抱怨。古今愁，今古愁，不吉利，不吉利也! 《七剑下天山》中还有另一首《八声甘州》，作者冒浣莲。
最伤心烽火烧边城，家国恨难平。听征人夜泣，胡笳悲奏，应厌言兵。一剑天山来去，风雨惯曾经。愿待沧桑换了，并辔数寒星。此恨谁能解，绝塞寄离情。莫续京华旧梦，请看黄沙白草——碧血尚阴凝。惊鸿掠水过，波荡了无声。更休问绛珠移后，泪难浇，何处托孤茎……
冒浣莲是冒襄和董小宛的女儿——这两人的故事家喻户晓。强悍的遗传基因，加之从小得到名士傅山的栽培，冒姑娘成长为《七剑》中排名NO.1的完人。为了让她不那么完美到令读者受不了，先生没有成全她和纳兰容若的爱情。这篇《八声甘州》，便是她赠答纳兰的作品。作为纳兰爱好者的先生本人，能够给公子写词大概内心暗爽，所以还在后文中唠唠叨叨解释了许多。
小说到最后，纳兰容若对月怀人，填词《采桑子》一阕。而千里之外，冒姑娘在洞房花烛夜，居然也同时想起了他。
谢娘别后谁能惜?飘泊天涯，寒月悲笳，万里西风瀚海沙。纳兰这句“万里西风瀚海沙”，看来是先生的大爱。早在他的第一部武侠小说《龙虎斗京华》中就被引用过，后又在《翰海雄风》里做过回目，《女帝英奇传》内又再引用了一遍。
下面，我们还是按顺序来回望。先生的小说跨越唐宋明清，大部分作品的主角之间都有师承或亲族关系，追究起来能够串出一部千余年的谱系，这也算是一个奇观。而其中最主要的线索，便是天山派了。
天山派的源头，一般认为是《萍踪侠影录》中的张丹枫。张丹枫是梁版名士侠客的典型与高峰，在此抄录其七绝代表作：
长江万古向东流，立马胡山志未酬。六十年来一回顾，江南漠北几人愁。
——少年壮志、指点江山的模样跃然纸上。
而《萍踪侠影》中最美妙的句子还属结尾的《清平乐》。
盈盈一笑，尽把恩仇了。赶上江南春未了，春色花容相照。昨宵苦雨连绵，今朝丽日晴天。愁绪都随柳絮，随风化作轻烟。
——才子佳人大团圆的通俗结局，也因之被添上了几分春风化雨的清艳。
《萍踪侠影》往下有《散花女侠》、《联剑风云录》、《江湖三女侠》……每部里都有几个会作诗的角色。而《广陵剑》一书最苦，堪称十足十的虐文。当年读此书至东方发白，疲惫不堪，翻到终了，主角去世，一阕《长亭怨慢》真是让人心都碎了。
何堪星海浮槎去，月冷天山，哀弦低诉!核誓三生，恨只恨情天难补。寒鸦啼苦，凄咽断，春光暮。旧侣隔幽冥，怅佳人，倚楼何处?凝仁望昔日游踪，没入乱山烟树。凤泊鸾飘，算鸿爪去留无据……
梁羽生的怨词颇得纳兰的遗韵。另说一句，这“凤泊鸾飘”典出韩愈诗，由黄景仁引过，先生看来也是大爱，频频现于章回。谁叫他笔下的男女常常都是离鸾别凤呢?
往后数就有《冰川天女传》系列。冰宫公主和天山侠客，总是用吟诗作对来表达心意，像极了传统小说的路子。然后，我们便不能不提到金世遗的代表作。
人间白眼惯曾经，留得余生又若何。欲上珠峰摘星斗，填平东海不扬波。
金世遗爱把“人间白眼惯曾经，留得余生又若何”挂在嘴边，到了《云海玉弓缘》里，被厉胜男接上了两句“海外仙山如可到，不教心底有愁魔”。这两人终究也成就了“只是当时已惘然”。
《冰川》往下，必提到《白发魔女传》，其中诗词佳作颇多。开篇“一剑西来，千岩拱列，魔影纵横”相当有气势。而也许是因为那传奇太动人，卓一航为玉罗刹写的爱情诗更是极尽哀感，在此必须一一抄录：先有表达歉意的七绝：
蝶舞莺飞又一年，花开花落每凄然，此情早付东流水，却赶春潮到眼前!
又有相思入骨的《双调忆江南》一阕，是令人过目不忘的好句：
秋夜静，独自对残灯。啼笑非非谁识我，坐行梦梦皆缘君，何所慰消沉。风卷雨，雨复卷侬心。心似欲随风雨去，茫茫大海任浮沉。无爱亦无憎。
最后还有一首七律。当玉罗刹历尽劫波，再不与卓一航相见后，卓一航隐居于天山南高峰，用永恒去守望永远失去的爱情：
别后音书两不闻，预知谣琢必纷纭，只缘海内存知己，始信天涯若比邻。历劫了无生死念，经霜方显傲寒心，冬风尽折花千树，尚有幽香放上林。
卓一航死后多年，此诗与优昙花一道辗转到玉罗刹手中，数来已是茫茫六十载过去了。从前每想起“历劫了无生死念”，都觉得自己的头发也要随着天山雪色而白去。
先生已驾鹤，唯留书卷蒙尘丝。得今古编辑号令收集诗词，捡捡抄抄，多少陈年旧影翻上心头，多少在尘世纷扰中快被遗忘的传奇重又鲜活，多少年轻的好时光就那么去了，不觉百般感慨。我自己写武侠，受了先生太多的影响，短短小文，实难尽意。再引《剑网尘丝》一七绝，为此文结尾，愿先生在彼岸安好。
浮沉力道未能紧，世网撄人只自怜。谁解古今都是幻，大槐南畔且留连。
同行大先辈：羽生关键词
韩云波
[新武侠]
1954年1月17日下午4时一场因在香港被禁而移师澳门的“各安天命”地下擂台赛，几分钟便草草收场，却在19日促成了影响中国武侠文学命运的一个名字闪亮登场，这就是梁羽生。从争雄到寻仇、相恋，最后是“大打出手”，构成了《龙虎斗京华》的最初看点。从这里开始，武侠推陈出“新”，从白羽的社会武侠、还珠楼主的奇幻武侠框架中脱颖而出，梁羽生的正义与金庸的人性，使中国武侠小说在文学宫殿里得以登堂入室，是中国文学一场“静悄悄的革命”。
[成人的童话]
1979年8月下旬，武侠大师梁羽生和数学大师华罗庚在英国伯明翰偶遇。时值香港武侠初入大陆，刚刚看完《云海玉弓缘》的华老喜欢在辛苦的工作之余看看武侠小说，放松一下，华老解释说：“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，是有它存在的正当理由的。”这句话从此成为武侠小说的经典评价。武侠小说喜怒哀乐与常人相通，文化气息纵横古今，灵心慧性雅俗共赏，而想象多属子虚乌有，因而武侠也是童话，不过，武侠人生却老少成宜，它就不仅只是青春稚艾的童话，更是成年人或不同年龄段的童话。
[正义与侠义]
梁羽生为“侠”的价值体系树立了一个新的标杆。如果说司马迁还认为侠“其行虽不轨于正义”，梁羽生则以正义作为侠的价值标准。他有两个著名的论断：第一是“武是一种手段，侠是一个目的，通过武力的手段去达到侠义的目的”；第二是“侠就是正义的行为”，“对大多数人有利的就是正义的行为”。如果说金庸的“为国为民，侠之大者”有更多的民族主义成份，梁羽生的“正义”就是更加广泛的民主主义。金、梁联手，把武侠小说的价值体系推进到主流文化殿堂。
[梁学]
研究金庸有“金学”，研究梁羽生有“梁学”。1966年，梁羽生化名佟硕之写的《金庸梁羽生合论》，是中国武侠文学史上第一篇经典理论文献。世纪之交，大陆掀起梁羽生热，1999年有刘维群《梁羽生传》，2000年有费勇、钟晓毅《梁羽生传奇》，2001年有李斌《琴剑书生：梁羽生传》，2002年有孙宜学《梁羽生新传》等等。而对于梁羽生作品的进一步研究和阐释，还有待在更加广泛的层面上展开。
大德·恩师·奇侠
[名士]
许多人以为，梁羽生之名出于对白羽的景仰。其实这只是一个方面。梁羽生自己说“名士气味甚浓”，台湾联圣张佛千曾赠梁公一联：一羽客传奇，万纸入胜生公说法，千石通灵。“在这里，一梁”就是南朝梁代，“羽客”是学道仙人“生公”即晋末高僧竺道生，讲说佛法能令顽石点头。“梁羽生”就是南朝梁代的修行者，而以侠义的名义站在千年之后回望中国传统文化的整体精华，也即梁公自己在《萍踪侠影录》中所说：“名士戏人间，亦狂亦侠；奇行迈流俗，能哭能歌。”
[诗词]
梁羽生的名士气，充分体现于他的古典诗意。从8岁开始，他跟随外祖父刘瑞球学做诗词，刘氏曾任清军标统，又是清末桂派词人。童年的诗词情结，使梁羽生的小说充满诗意，他不仅开创了武侠小说武功的诗意阶段，也以众多优美工整的诗词袒露出人物心迹，使他的小说充溢着一股中华文化的灵慧之气。我以为，最能体现梁公武侠名士特色的诗词，莫如《白发魔女传》第一回的开场词上阕：“一剑西来，千岩拱列，魔影纵横：问明镜非台，菩提非树，境由心起，可得分明?是魔非魔?非魔是魔?要待江湖后世评!且收拾，话英雄儿女，先叙闲情。”
[联圣]
对联是以汉字独特形式为基础的中国式智慧，是中国传统文人的必修课，武侠小说也多以对联为回目而文趣郁然。对联的创作为联语，鉴赏是联话。梁羽生移居澳洲后曾自述说，他的作品以武侠小说为第一，第二就是联语；又说他对联语的爱好始自8岁。远在武侠之前。1983年始，梁羽生在《大公报》写了三年的“联趣”专栏；1993年，出版了《名联谈趣》；21世纪，在《今古传奇·武侠版》开设“楹联谈趣”专栏。他的一生，也正可用另一位香港“联迷”杨瑞生撰写的“复数嵌名联”来概括：文翻北海，望重南洲，羽扇纶巾萍踪现；统览无俦。思潮不绝，生花妙笔侠影留。
[宗教]
大凡写武侠小说，必涉宗教；而不少文化人晚年的心灵踪迹亦涉宗教。无论梁羽生、金庸，武佚作品，皆为儒、释、道三教并流。而梁公特特着意六朝仙佛之风流。故以羽客生公为名。到了晚年，梁公罹患糖尿病、膀胱癌，在病床上，有一天他突然想起《圣经》里的一句话：“你们祈求，就给你们，寻找，就寻见。”1994年9月，梁公正式皈依督教。中西文化差异也在他心中豁然体悟：西方文化认为所有的人都是天子，而中国天子只有皇帝一人。这也就是“天赋人权”与“超稳结构”的差别，也是武侠小说的永恒主题。
[侠士死了]
新武侠登堂入室，在于它拥有了充分的现代性。梁羽生对此深有感悟，他写过一首新体诗，不仅是他自己也是整个新武侠的真实心迹：
上帝死了
佚士死了
西方与东方
好像都有同样依恋
因此有人说武侠小说只是
分类的荒诞剧
正派侠士只是理想的梦幻
但我相信那会是真实的存在
因为我在现代年轻人的身上
看到侠士的襟怀
因为他们善用自己的幻想
不是依靠别人的脑袋
如侠士之敢于傲视世界
[大陆新武侠]
21世纪大陆新武侠是继承并发展了港台新武侠的中国武侠文学新阶段，受到了金庸、梁羽生、温瑞安、黄易等港台武侠前辈的关怀。2004年12月14日，《今古传奇·武侠版》编辑赴港拜见梁羽生，梁老欣然提笔写下“昆仑”两个大字。次年1月《昆仑》开始连载，历时一年有余，成为大陆新武侠发展过程中的标杆之作。大陆新武侠在继承中创新的前进道路，正是站在梁羽生等前辈巨人的肩上而取得不俗成就的。于此，梁公虽逝，遗范永存!